挪威导演达格·约翰·豪格( gé)鲁德(Dag Johan Haugerud)的作品“性梦爱三部( bù)曲”之《梦》(2024)讲述了这样一个( gè)故事:
挪威高中女孩约汉( hàn)妮(Johanne)对法语教师约汉娜(Johanna)一( yī)见钟情,她内心丰富细腻( nì),却生性腼腆,只允许自己( jǐ)在内部酝酿情感,抑郁、厌( yàn)学,仍然压不住她炽烈的( de)激情:在一次冒昧的拜访( fǎng)中,约汉妮在老师公寓门( mén)前失声痛哭。
对于这一切( qiè),约汉娜采取一种神秘的( de)消极姿态,她并不积极询( xún)问,只温柔地容纳下约汉( hàn)妮,在学生接下来的八次( cì)造访中,默许她同自己发( fā)展起一段近似于亲密伴( bàn)侣的关系——直到女孩尝试( shì)触碰老师,约汉娜逃开,暗( àn)恋戛然而止。
以上情节被( bèi)约汉妮认为是一段美丽( lì)的人生经历,记录在她九( jiǔ)十页的自述文稿里,分享( xiǎng)给祖母和母亲以后,在家( jiā)庭内部制造了不小的心( xīn)理波澜,引发了复杂的解( jiě)读与回应,最终得以出版( bǎn),然后,在结束了一场乏味( wèi)的心理咨询以后,她偶遇( yù)另外一人:那是一面之缘( yuán)的约汉娜旧爱,新生活的( de)篇章好像就要开始了。
从( cóng)表层结构上来看,这个故( gù)事好像是小说/电影里常( cháng)见的“师生暗恋+成长教育( yù)”套路,只不过对人物(关系( xì))施加了机巧的性别与性( xìng)向转换(男教师—>女教师,异( yì)性恋—>同性恋),通过预设弱( ruò)势者的成熟与清醒和上( shàng)位者的道德克制,抹除了( le)(通常叙事中的)精神控制( zhì)与剧烈创伤的可能性,强( qiáng)调初恋感情本身的美好( hǎo)、开放与复杂。
但事实上,《梦( mèng)》之魅力远非仅限于此,因( yīn)为如果只看故事简介,很( hěn)容易忽视电影通过约汉( hàn)妮的旁白呈现出来的丰( fēng)富文学细节,比如:
约汉妮( nī)喜欢想象“约汉娜毛衣直( zhí)接紧贴肌肤的感觉”,产生( shēng)汹涌的情欲,但她自己却( què)不喜欢裸身穿毛线衣。(一( yī)种生动且易于引发精神( shén)分析解读的文学细节)
演( yǎn)员艾拉·奥弗比(Ella Øverbye)出色的声( shēng)音表演给这些细节增添( tiān)了魅力,是她富有真实感( gǎn)与亲密感的Z世代声音(疏( shū)离,冷漠,却真诚),连同密度( dù)极高的微妙观察与心理( lǐ)细节,让这段充满幻想的( de)关系显得热烈而真实,让( ràng)观众沉浸其中,欲罢不能( néng),在此基础上,看似平庸的( de)影像反而只构成某种背( bèi)景。
不知不觉,导演在此处( chù)强调了文学之于电影的( de)效用:像这样精确、高密度( dù)、高浓度的情感有可能通( tōng)过语言以外的载体传递( dì)出来吗(尤其在动辄强调( diào)电影首要应该利用画面( miàn)来叙事的电影爱好者那( nà)里)?
(我们会想,以刚才的描( miáo)写为例,有一帧电影画面( miàn)或者什么语言之外的声( shēng)音能够传递相同精度和( hé)强度的感受吗?)
文学的意义( yì):细节 vs. 概念
在电影的内景( jǐng)对话戏里,当周围人(包括( kuò)亲属和心理医生)不断用( yòng)概念框架和对立结构(长( zhǎng)/幼,师/生,男/女,异性恋/同性( xìng)恋,真爱/性诱导,保护/伤害( hài))解释和评论她的经历时( shí),约汉妮喜欢强调自己的( de)特殊性(particularity),她经常问:为什么( me)我和我的经历是特殊、独( dú)一无二的?
“出书”这个大概( gài)念让她感受到平庸和乏( fá)味:很多人都出过书,这件( jiàn)事没什么大不了的。这类( lèi)人生成就的叙事框架是( shì)平凡的,她并不在意,但她( tā)文学中的细节是特殊的( de),她珍惜并为之自豪,这里( lǐ)暗含的观念是:只有丰富( fù)而具体的艺术细节才是( shì)无可替代的——“particularities” 还有另外一( yī)层含义,指生活中容易被( bèi)忽视的那些微小细节。
于( yú)是在电影里,约汉妮的独( dú)白赋予她自身生活以特( tè)殊性,对抗着传统/进步意( yì)义上的各种极为简单的( de)叙事框架(也是导演力图( tú)反讽的东西),因此在一段( duàn)对白当中,当母亲提出这( zhè)将是一本优秀的酷儿小( xiǎo)说时,不论是约汉妮,还是( shì)观众,都会觉得滑稽并且( qiě)可笑。
那是因为,在影片前( qián)半段观众已然接收到无( wú)比饱满而生动的细节并( bìng)沉浸其中,在他们看来,这( zhè)样简单的概念定位错位( wèi)感明显,完全无法容纳她( tā)丰富的叙述和细节铺陈( chén)(潜台词是:真可笑,为什么( me)这么具体而生动的故事( shì),你要用“酷儿”去概括?)。
在约( yuē)汉妮看来,她的情感和生( shēng)活不应该被简单的词语( yǔ)定义(这也是最近人们最( zuì)喜欢对影像和艺术做的( de)事情),自然,这或许也是她( tā)写作的意义之一:用文学( xué)反抗宏观社会学概念的( de)定义。
文学叙事的欺骗性
埃里( lǐ)克·侯麦曾经说过,“如果能( néng)写成小说,为什么还要拍( pāi)电影呢?”
从另外一个角度( dù)来看,导演用侯麦的方式( shì)回应了侯麦的问题:他在( zài)呈现文学丰富性与特殊( shū)性的同时,也要揭露出文( wén)学叙事本身的欺骗性(the deceptive nature of narration),这( zhè)一点光靠文学,恐怕难以( yǐ)高效实现(小说《洛丽塔》也( yě)精确控制夸张的叙述语( yǔ)气来暗示文学的欺骗性( xìng),但远没有电影那样直观( guān)、高效和易于理解)。
在《梦》里( lǐ),约汉妮书写的文本至少( shǎo)可以有三个版本:
-实际发( fā)生过的故事(reality)
-叙述给家人( rén)的故事(private conversation)
-公布给公众的版( bǎn)本(publication)
像侯麦那样,导演豪格( gé)鲁德通过隐去一部分叙( xù)事段落,在后半部分重点( diǎn)拍摄人物(母亲、祖母、老师( shī))对于文本/事件的反应,而( ér)不是通过影像再现事件( jiàn)本身,来制造暧昧与含混( hùn),对 文本/叙事 的可靠性提( tí)出怀疑。
譬如,当母亲感谢( xiè)约汉娜并未真正和女儿( ér)发生性关系的时候,通过( guò)约汉娜本人的反应,我们( men)可以猜测,也许约汉妮在( zài)文本中隐去了她和老师( shī)发生性关系的细节,或者( zhě)至少她们实际上要比文( wén)学描述亲密得多,电影里( lǐ)的读者得到的并不是全( quán)部!
再譬如,从母亲和祖母( mǔ)初读文稿惊讶的反应和( hé)约汉娜事后对于两人感( gǎn)情的彻底否认来看,也许( xǔ)在第一稿中,约汉妮要写( xiě)得更真诚、更大胆一些。
为( wèi)什么?
在某种程度上如前( qián)所述,因为人人都恐惧评( píng)判,所以社会道德的约束( shù)和僵硬死板的观念体系( xì)妨碍了真实的再现。
另外( wài),在电影里,文学的功能是( shì)不断转换的:九十页的文( wén)稿,最开始是约汉妮发泄( xiè)情感的出口,后来是试图( tú)从家人那里获取理解的( de)自白材料,最后成为她试( shì)图建立某种文学成就和( hé)实现个人价值的社会性( xìng)努力。
我们可以想象,随着( zhe)文学(艺术)的功能转换,观( guān)众能看到的永远是经过( guò)阉割和转换的叙事版本( běn),因此对于艺术家来说,毫( háo)无保留的真诚与袒露是( shì)那样宝贵,而私密的经验( yàn)与对话相对于文学来说( shuō),仍有其不可替代性。
在这( zhè)个维度,电影呈现出某种( zhǒng)难得的媒介反思复杂性( xìng):高密度文学细节带来的( de)真实感与沉浸感,对文学( xué)叙事欺骗性的揭露与反( fǎn)思,两者交织而并存给《梦( mèng)》带来了独特的审美特色( sè)与思想深度。
声音的介入功能
声( shēng)音的介入在《梦》的电影叙( xù)事中也扮演着至关重要( yào)的角色。
如果我们回过头( tóu)来,仔细地考察电影里约( yuē)汉妮旁白声音的两个版( bǎn)本:
-约汉妮对观众讲述时( shí)发出的声音
-约汉妮对母( mǔ)亲补充叙述文稿里没有( yǒu)记录的事件时采用的语( yǔ)气
我们会发现这两者之( zhī)间存在极为细微、难以察( chá)觉的语气差异。前者作为( wèi)一种对影片拥有最终解( jiě)释权的客观化权威,是客( kè)观、冷漠的,稍有稚气的低( dī)沉声音却仍给人带来一( yī)种亲密感,平稳的节奏则( zé)给人以安全感(就像朗读( dú)剧本一样),让观众很容易( yì)进入那个讲述的世界,并( bìng)且产生信任;后者是生活( huó)化的,有一些停顿、夹杂着( zhe)犹豫,是生活中的声音(也( yě)许是掩饰部分真实细节( jié)的一个小标志)。
这一微妙( miào)差别则体现出“声音”相对( duì)于“文本”和“影像”的媒介特( tè)异性:“声音”是纯然即时的( de)(immediate),它紧紧附着在要表达的( de)内容上,难以被剥离,单独( dú)进行编辑,这令它拥有一( yī)种极为特别的直接性和( hé)此在性(thisness)。
这就是说,在某种( zhǒng)层面上,也许关键镜头、画( huà)面细节、独白文本、播放速( sù)度可以被轻易编辑,但在( zài)语用层面,即刻/当下的声( shēng)音具有一种天然的信任( rèn)优势:我们认为它在短时( shí)间内难以作伪——或者相对( duì)于单纯对表达之内容进( jìn)行逻辑分析,我们更容易( yì)从声音里直接感受到某( mǒu)种真挚:语气不容易伪装( zhuāng),更无法收回。
小说要获取( qǔ)某种客观性,必须费劲心( xīn)力地删减细节、保持文本( běn)的干瘪与清癯,对于电影( yǐng)来说,呈现一种语气也许( xǔ)就够了,演员可以用客观( guān)的语气携带丰满的细节( jié)。
在《梦》当中,约翰妮旁白的( de)客观性给她的叙述增添( tiān)了权威,它制造的亲近感( gǎn)又让这份独白更容易被( bèi)观众信任和接纳:这是语( yǔ)言(voice)相对于文字(text),无可比拟( nǐ)的优势。
作为描述性中介( jiè)的影像
如果说声音能够( gòu)带来信任感,影像带来的( de)则是疏离感。
很多人对这( zhè)部电影的批评是,抛开精( jīng)密编织的文本,它缺少令( lìng)人印象深刻的影像细节( jié),一切调度好像都显得那( nà)样乏味而平庸。
但前面说( shuō)过,这也许恰恰就是影像( xiàng)在本片里所必须扮演的( de)本职工作:它作为一种描( miáo)述性中介,就像幻灯片一( yī)样,起着辅助观众聆听独( dú)白的作用——谁说影像就一( yī)定要成为电影的主体?
在( zài)《梦》的影像构筑层面,导演( yǎn)主要通过改变布景和环( huán)境来叙事或者表意。因为( wèi)观众可以很轻易地察觉( jué),室内戏的内容是琐碎、乏( fá)味、猥琐而平庸的,只有当( dāng)人物从室内移向户外的( de)时候,他们的对话才忽然( rán)变得真诚而开阔。
母亲与( yǔ)祖母在房间里为约汉妮( nī)焦虑不止、争论不休,但是( shì)到了森林中,她们才真正( zhèng)敞开心扉,约汉妮的文本( běn)作为开关,森林作为布景( jǐng),使她们交换对于女儿/孙( sūn)女毫无保留的欣赏与对( duì)其真实处境的理解,倾诉( sù)对彼此最真挚的想法(关( guān)于童年时期恐怖片的对( duì)话),在回家的路上,吟诵着( zhe)能够暗喻影片主题与约( yuē)汉妮处境的诗句。
登山时( shí),祖母在和她相识的文学( xué)编辑交谈,毫无顾忌地谈( tán)论对性的看法,倾听和表( biǎo)达对孙女的喜爱,可是下( xià)一场戏,回到室内,当约汉( hàn)妮问起主编对自己作品( pǐn)的看法时,祖母却语焉不( bù)详,羞于直接夸赞或者鼓( gǔ)励自己的孙女。
在约汉妮( nī)步行前往老师公寓街区( qū)的路上,现代化高楼与建( jiàn)筑、霓虹灯也承担着某种( zhǒng)制造疏离感、强化主角情( qíng)绪的功能,而传统的挪威( wēi)房屋,则象征着安全、舒适( shì)和些许的压抑。
在电影里( lǐ),这种细节对比还有很多( duō),所以,室内布景承担着某( mǒu)种象征功能:它暗喻前文( wén)所提到的庞大的社会体( tǐ)系、清晰而简单的道德评( píng)价对人类自由情感潜力( lì)的压抑,而室外的风景,高( gāo)山、湖泊、森林,则象征着人( rén)的抛开顾忌的真诚袒露( lù)、情感的解放、自由的探索( suǒ)。
用简单化的结构与对比( bǐ)方式,导演呈现一种功能( néng)化使用影像(而非精雕细( xì)琢)的倾向,但你很难说这( zhè)是一个问题,或者缺陷:
因( yīn)为对于观众来说,最重要( yào)的是感受、思考,电影主要( yào)使用哪种媒介并不是核( hé)心问题,《梦》提供给观众的( de)沉浸式叙事体验和延伸( shēn)的媒介反思、情感呼唤,都( dōu)无比清晰地佐证了这一( yī)点。